雨夜逢故知紫禁城的雨，总带着几分浸透宫墙的凉意。
铅灰色云层压得极低，雨丝斜斜织成密网，打在琉璃瓦上碎成珠玉，顺着飞檐坠落，在青石板上积起浅浅水洼，映着廊下宫灯昏黄的光晕，恍若碎金沉水。
苏明珠抱着怀中紫檀木锦盒，锦盒边角雕着缠枝莲纹，被她指尖攥得微微发烫——那是父亲临行前塞给她的，说里面藏着能洗清冤屈的证据，更藏着她与故人唯一的联结。
她缩在养心殿外的回廊下，月白色裙摆早己被飞溅的雨水打湿，冰凉的布料贴在脚踝，寒意顺着骨缝往骨子里钻，让她忍不住拢了拢单薄的外衫。
她是江南织造苏文渊的女儿，三年前随父入宫觐见，恰是暮春时节。
御花园的碧桃开得正好，粉白花瓣落满青石小径，风一吹便簌簌扑人衣襟。
她一时看得入神，竟没留意转角来人，撞进了一位身着月白常服的少年怀中。
少年眉目清朗，腰间系着双鱼玉佩，玉坠相撞发出清脆声响，正是当时还是太子的永琰。
他非但不恼，反倒扶住她的胳膊，指着满树桃花笑问：“姑娘也爱这桃花？”
那日两人在桃树下论诗，她见花瓣沾袖，随口吟出“粉瓣沾衣香彻骨，春风拂袖韵盈怀”，永琰抚掌赞叹，称她的才思“胜似江南三月春”，还取来纸笔，亲笔题诗相赠：“江南春色入诗怀，桃下清谈意自开。
莫道红颜无锦绣，一吟便引燕归来。”
她将那首诗仔细裱在洒金宣纸上，藏在锦盒最深处，三年来时时取出翻看，如今却成了支撑她变卖首饰、乔装赶路，从江南千里奔袭至京城的唯一念想。
可如今，天翻地覆。
半月前，京城一道圣旨快马递到江南，说有人弹劾苏文渊私吞织造银款，更暗指他与前朝旧部往来密切，意图不轨。
官兵破门而入时，父亲正握着她的手，将锦盒塞进她怀中，只来得及说一句“去找永琰，他会信我”，便被铁链锁走，关进了天牢。
江南织造府被封，仆从散尽，她乔装成寻常货郎之女，一路风餐露宿，躲过盘查，终于踏入这紫禁城，却只能在养心殿外徘徊，连宫门都近不得半分。
“让开！
没长眼吗？”
尖锐的呵斥声突然划破雨幕，几个身着深蓝色宫服的太监抬着朱漆食盒匆匆走过，食盒上绣着明黄色龙纹，热气从盒缝中袅袅升起，混着雨气散出淡淡的甜香——许是皇上的晚膳。
为首的太监眼神凌厉，见苏明珠挡在廊下，伸手便要推她。
苏明珠踉跄着扶住廊柱，怀中的锦盒“啪”地掉在地上，盒盖弹开，里面的书信、账册散了一地，最上面那页，正是永琰当年赠她的那首诗，墨迹在潮湿空气中微微泛潮，边角竟有些卷了。
就在她慌忙屈膝去捡时，一双明黄色云纹靴子停在她眼前。
靴面上绣着精致的龙纹，金线在昏暗中仍泛着微光，是只有帝王才能穿的规制。
她心头一震，指尖顿在半空，缓缓抬头，撞进一双熟悉又陌生的眼眸——是永琰，如今的嘉庆帝。
他身着明黄色龙袍，领口袖口绣着十二章纹，玄色镶边衬得他身形愈发挺拔，面容比三年前更显沉稳，眉宇间多了帝王的威严，只是那双眼睛，在看向她时，仍带着几分当年的清澈。
永琰也认出了她，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讶，随即被帝王的沉稳掩去。
他目光扫过她湿透的裙摆，又落在地上散落的书信上，视线在那首诗上停留片刻，声音低沉平稳，听不出情绪：“苏姑娘？
为何在此处？”
苏明珠只觉膝头一软，“噗通”一声跪在湿漉漉的青石板上，雨水瞬间浸透了她的膝弯，冰凉刺骨。
她颤抖着将散落的书信拢起，双手高高举过头顶，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哽咽，混着雨声更显凄切：“皇上，家父是被冤枉的！
这是他亲笔写下的冤状，还有织造局的账册，求您看一眼，求您还苏家一个清白！”
她想起父亲在天牢中可能受的苦楚，想起江南家中的困境，眼泪终是忍不住落下，混着雨水砸在青石板上，晕开小小的湿痕。
永琰身旁的总管太监李德全见她当庭失仪，刚要开口呵斥“大胆”，却被永琰抬手制止。
他弯腰，指尖轻轻捡起那封题诗的书信，指腹拂过信上熟悉的字迹，仿佛还能想起当年桃树下的光景。
雨丝落在他的龙袍上，晕开点点水迹，他沉默片刻，才对身后的李德全说：“把苏姑娘带到东偏殿，取身干净的衣物，再传份热食过去，先安置下来。”
苏明珠愣在原地，看着永琰转身走进养心殿的背影，明黄色龙袍在雨幕中渐渐远去，殿门缓缓关上，将漫天风雨隔绝在外。
她握紧了手中的锦盒，指尖触到那首诗的纸页，仿佛还带着当年永琰题诗时的温度。
雨还在下，可她心中的寒意却消散了几分，一丝微弱的希望，如同雨后初绽的花苞，悄然在心底生根。
她想起方才永琰的眼神，或许，父亲的冤屈，真的有洗清的一天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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