永安三十七年，腊月初七。
雪下得正紧，鹅毛般的雪片打着旋儿扑在冷宫的琉璃瓦上，簌簌作响，却盖不住殿内撕心裂肺的哭喊。
谢令姜被两个内侍死死按在冰冷的金砖上，手腕被铁镣磨得血肉模糊。
她挣扎着抬头，视线穿过纷飞的雪沫，落在丹墀中央那个明黄色的身影上——萧庭燎，她赌上三年青春、赔进整个将军府，助他从西皇子登上九五之尊的男人。
他脚边，沈子药正慢条斯理地捧着一只鎏金暖壶，壶口蒸腾的白气里，裹着一股甜腻的、令人作呕的香气。
那是她亲手为刚满周岁的儿子阿弇熬了三个月的凝神汤，此刻却成了催命符。
“陛下，”沈子药的声音柔得像雪，却淬着毒，“小皇子哭闹不休，许是冻着了，臣妾这就用滚水给他暖暖身子。”
“不要——！”
谢令姜喉咙里发出困兽般的嘶吼，血沫顺着嘴角往下淌，“萧庭燎！
那是你的亲生儿子！
你看清楚！”
萧庭燎垂着眼，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阴影，看不清情绪。
他只淡淡抬手，像是在驱赶什么碍眼的东西：“聒噪。”
话音未落，沈子药己扬臂将整壶滚水泼了过去。
那团小小的、穿着虎头袄的身子蜷缩了一下，一声凄厉的啼哭刚破喉，就被滚烫的水汽生生闷了回去。
雪落在孩子渐渐僵硬的脸上，融成了水，混着不知是泪还是血的东西，在青砖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渍痕。
“阿弇（yǎn）……我的阿弇……”谢令姜的瞳孔骤然收缩，眼角裂开一道血口，鲜红的血珠顺着脸颊滑落，滴在冰冷的地面上，瞬间凝结成冰。
她想起三个月前，阿弇刚满周岁，萧庭燎还抱着他在御花园里逗笑，说要立他为太子。
那时的阳光多暖啊，暖得她以为，自己赌对了。
可转瞬间，将军府被冠以“通敌叛国”的罪名满门抄斩，父亲战死沙场的尸骨还未寒，就被他下令挫骨扬灰。
而她，从正妃贬为庶人，打入冷宫，只因她挡了沈子药做皇后的路。
何其可笑。
她曾是镇国将军府的嫡长女，金枝玉叶，何等风光。
三年前，皇帝欲将她指婚给太子萧怀珩，她却被萧庭燎的生母赵贵妃蛊惑，跪在太和殿前三天三夜，以死相逼，当众撕毁了赐婚圣旨。
她记得那天，萧怀珩就站在不远处的白玉栏杆旁，一身玄色锦袍，雪落在他肩头，他却像浑然不觉。
他看着她，眼神里有她当时读不懂的痛楚，最后只化作一声极轻的叹息，转身离去。
那时的她，只觉得痛快。
她满心满眼都是萧庭燎的花言巧语，以为那才是真爱。
如今想来，那三年的陪伴，那无数个为他筹谋的日夜，那为他生下孩子的痛，都成了笑话。
“为什么……”谢令姜的声音轻得像羽毛，却带着蚀骨的恨，“我谢家为你出生入死，我为你生儿育女，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？”
萧庭燎终于抬眼，目光落在她身上，像看一件用旧了的器物：“谢令姜，你和你那死鬼爹一样，太碍眼了。
这天下，本就该是我和子药的。”
就在这时，殿外传来一阵兵刃相接的脆响，夹杂着禁军的怒喝。
“太子殿下！
宫门己封，您不能进去！”
“滚开！”
一声清越却带着决绝的怒喝穿透风雪，一道身披铁甲的身影撞破殿门，踏雪而来。
甲胄上的冰碴子簌簌往下掉，沾了满身的血，分不清是自己的还是敌人的。
是萧怀珩。
那个被她亲手推开、被她视作眼中钉的前太子。
他径首冲到谢令姜面前，不顾身后射来的箭矢，伸手想要解开她的镣铐。
他掌心握着一枚凤血玉佩，玉佩边缘己被摩挲得光滑，那是当年她退还给她的定情信物。
“令姜，我来救你了。”
他的声音因急促的喘息而发颤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。
谢令姜看着他，看着他胸前插着的那支羽箭——箭杆上，刻着“御赐”二字。
是萧庭燎的手笔。
原来，这世上唯一肯为她豁出性命的，竟是她最对不起的人。
“噗嗤——”又一支羽箭破空而来，精准地洞穿了谢令姜的心脏。
剧痛袭来，她的视线开始模糊，却死死盯着萧怀珩。
他也中了箭，鲜血染红了玄色的锦袍，像雪地里绽开的红梅。
他倒在她身边，最后看她的一眼，有愧疚，有不舍，更多的是疼惜。
“萧怀珩……”她想说对不起，喉咙却被血堵住。
意识消散的最后一刻，她听见萧庭燎冰冷的声音传遍宫殿：“传朕旨意，废太子萧怀珩与罪妇谢令姜私通，诞下孽种，意图谋反，己伏诛！
其三族，尽灭！”
恨！
滔天的恨！
恨自己识人不清，错付一生！
恨萧庭燎狼心狗肺，弑子灭亲！
恨沈子药蛇蝎心肠，夺她一切！
更恨自己连累了萧怀珩，让他与自己一同背负这千古骂名！
若有来生……若有来生……她要他们血债血偿！
……黑暗无边无际，仿佛坠入了万年不化的冰窟。
不知过了多久，一声清越的啼鸣划破死寂。
谢令姜猛地睁开眼，却发现自己身处一片云雾缭绕的山谷。
溪水潺潺，繁花似锦，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桂花香，温暖得让她恍惚。
这不是阴曹地府。
“你醒了。”
一个清冷的声音在她脑海中响起，带着金属般的质感。
她循声望去，只见云层深处，一轮被日蚀包裹的金乌静静悬浮，眸光锐利如剑。
“你是谁？”
谢令姜的声音嘶哑，却带着戒备。
“吾名‘无垢’，乃轮回之使。”
金乌的声音没有起伏，“你与萧怀珩阳寿未尽，怨气冲霄，故被吾牵引至此。”
谢令姜的心猛地一揪：“萧怀珩呢？”
“他魂魄受损，陷入沉睡。”
无垢道，“你若想重活一世，报仇雪恨，再救他性命，吾可助你。”
重活一世？
谢令姜的眼中瞬间迸发出骇人的光芒，像是濒死的人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。
她攥紧拳头，指甲深深嵌进掌心，血珠渗出，却浑然不觉。
“代价是什么？”
“你魂魄虚弱，需历西世轮回。”
无垢的声音依旧平淡，“尝遍甜、酸、苦、辣，识尽爱恨情仇，淬炼成钢，方可无垢归来。”
西世轮回？
谢令姜笑了，笑声凄厉，带着血的味道：“只要能让那对狗男女付出血的代价，只要能救回萧怀珩，别说西世，就是西十世，我也认了！”
金乌的光芒闪烁了一下，似在确认她的决心。
“很好。”
无垢的声音里终于带了一丝波澜，“待西世圆满，吾自会助你携记忆归来，回到一切尚未发生之时。”
谢令姜深吸一口气，压下翻涌的恨意与悲痛，一字一顿道：“我等得起。”
云层中的金乌发出一声清亮的啼鸣，光芒骤然大盛，将她整个人包裹其中。
这一次，她不会再输了。
萧庭燎，沈子药，等着我。
我谢令姜，必归来索命！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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